对话魏立刚

时间：2011年8月 地点：国际书象学社 人物：魏立刚、何航飞 何航飞：想看看您在我这个年纪所写的书法。 魏立刚：看看1994年录制的纪录片《溪庵，汾河宠你》……我在研习传统书法无题材时，便请我母亲抄录古诗文于我。她不受制于专业书家的各种“技法障”、“名利障”，故而一派天机，近似于弘一法师的状态。 何航飞：我每天只练线条的目的是什么？ 魏立刚：必须自由练线，各种线。以练自由线的方式打开思维，形成画家之笔。要成就艺术，“通达”最重要，必须无障碍。 何航飞：从中学至今，我所用功过的碑帖有《九成宫》、《张猛龙》、《好大王》、《始平公》、《大盂鼎》以及黄宾虹的行书。且因北人性格原因，不喜欢董其昌的字。 魏立刚：要反复钻研各类法帖，掌握多重技法，吸纳各类气息等等。全面技法的缺失，必会波及自身走向更高，这样就会有一部分观众辐射不到，从而也缩小了个人的市场。但归根结底在于做人要大气。 何航飞：“局面”总是打不开，我操纵毛笔的问题在哪里？ 魏立刚：病在腕之翻转太多。只限于手腕频繁翻转，则仅能在局部上做细碎的组织，难以贯气。宜将全身之力通于手腕之上，不单纯是腕部发力。 何航飞：上午在798买到一本保罗?克利的绘画小册子，以前看过岛子先生的《魏立刚实验水墨纵论》，他细绎了您与克利在技法上的平行比较，条分缕析，层层递进。我喜欢岛子先生的行文，他在该文的最后一句话我记忆犹新：“对于一个沉雄而风流的水墨大家而言，其思有多深，其行亦将有多远。”中国大部分普通高校的“职称”文章，多机械化的套用模版，且行文故作高深，晦涩难懂。我相信很多人是不愿意去读的。 魏立刚：这一行文方式是误读西方，我们需要的是解决问题即可，而不是故弄玄虚、故作姿态。克利1918年的《过去的风景》以及1923年的水彩《草地上》等，我都在青年时代以水墨临习过，现在还挂在家里。 何航飞：来宋庄前读了岛子先生的译著《艺术家的真实》。马克?罗思科在“艺术家的困境”中提出了人们通常信奉的补偿法则：“如果你的另一种感觉存在不足，那么你的某种感觉就会获取额外的灵敏程度。”抛开身外之物，才能更专注于创作。譬如您对电脑应用之不熟练，无形中使您更加专注于创作。也许吧，我猜测！当然，这仅仅是我觉察到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。 魏立刚：岛子先生的《后现代主义艺术谱系》不错，他以前送给我一套，不过被朋友拿走了。 何航飞：哦，临摹傅山的时候要注意些什么？ 魏立刚：傅青主用笔常常“造险”，高质量且吸引人的线条在于：迟重、通达、奇崛，并要善于变幻。在用笔上可示人以意想不到之境。比如“廓”字的最后一笔，常人会顺势走下，而傅山则可能向左既而再向上行笔，甚至超过“广”字头。又比如“光”字的最后一笔，一般书家是向内回笔，而傅山则可能回笔后又向右发力、急出！ 何航飞：宋庄的生活真实地好，属于艺术家真正的生活方式。作为高校教育工作者，我常哀教育之不幸。时间几乎被开会、填表格、写总结所瓜分。 魏立刚：前天接到女儿从哥伦比亚大学打来的电话，说是学校让她们上街去当义工。带上头盔，穿上工作服，拿着工具去砸铁钉等等。这些若放在国内大学，对女学生来说，几乎是不可能的。我们缺乏对人的全面锻造。 何航飞：是啊！缺乏对人的全面锻造，也涉及到了对审美的培养。 魏立刚：美育严重不足！从事艺术行业的人尚可。看到一些工科类友人对家的装饰，极乏气氛，不是钱的问题，是感觉的问题。美的气息已经在他们体内丧失了，或者从未拥有过。 何航飞：我的画需要放大制作吗？ 魏立刚：将册页的第一张画放大制作，画在四尺整纸上看一看效果。此类作品考查观者的眼力，看的不是作品形式，而是绘画作者的修为，从中隐隐显现一种禅意。不在于复杂，而在于其叙述性。 何航飞：作画时要注意哪些问题？ 魏立刚：必须进入细节，体会微观。永攻难关相当重要。一定要迎难而上，不能始终游离在局外。在人生的过程中，也要自主的不停为自己设置高峰，并一一攻克。 何航飞：这样也可以保持旺盛的精力！ 魏立刚：除此之外，还需要有接受市场挑战的气魄。这样则会多一份责任心去作画，也不至于盲目的去做一些无用之功。 何航飞：看到您在精美的草书上涂抹蓝色丙烯，我真是有些胆怯。可以想见，大部分的传统书家会认为这是对书法的“败坏”。 魏立刚：必须向前迈这一步。中国书法用墨线在白纸上表现已经很美了。所以许多书法家对色彩的添加视为畏途。加颜色难度太大，操作不妥当，其结果确实有可能是破坏性的！ 何航飞：去年白谦慎先生来魏馆时，为比尔?盖茨博物馆所遴选的是此类作品吗？ 魏立刚：不是！是传统书法。白先生主要关注的也是传统书法。但他的眼力不凡，可辨别出现代书法的高低真伪。 何航飞：近代的传统型书家里，我喜欢陶博吾。 魏立刚：陶博吾不错，他大朴不雕。游寿的字也好，我楼上有一套书法文献，里面收录了游寿的上乘之作。 何航飞：还有卫俊秀。但遇见了几位四川友人，皆不喜欢卫俊秀。以前在西安美术学院上学时，凡周末必至书院门的灏文堂，观看卫俊秀老人真迹。最艰难的一次是几个星期省吃俭用，买了一本纪念卫俊秀的书——《毛颖足吞虏》。 魏立刚：他们看不懂卫俊秀的字。卫俊秀我接触过几次，他也写给我一些书法留念，不过早已遗失。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火车上写的一封信，那字，太棒了！卫俊秀人很好。你的书可以借给我看看。 何航飞：好！请您看看我临的《西狭颂》。 魏立刚：完全不像《西狭颂》，《好大王》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。以前王学仲老师让我写《西狭颂》，我一下笔便是《曹全》，但最终还是拿下了。要克服这个弱点，做到精微，必须考量细节，临一家像一家。曾经给朋友举过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，临帖犹如在大街上逛店铺，每个铺面都要进去，认真走过一个店铺的每一角落，再出来进入下一个店铺。要非常仔细，非常到位才好。临帖会上瘾，但写起字来其实是很累的，要举全身之力以手腕运之，注意疾徐，体会“勒”，在纸面上制造大的摩擦力、声音。 何航飞：现在怎么做？ 魏立刚：仍旧强化对线的练习，通达、顺畅、润泽、凶狠，各种线，做到完全无障碍！ 何航飞：请您示范。 魏立刚：在观察我行笔的过程中体会两点：一、要圆中见方；二、在空中一带而过的微动作必不可少，一则贯气，二则顺畅无阻。 何航飞：八月六日下午，在走访吕顺油画工作室的时候，看到刘山民的画册。 魏立刚：你可以试着做一做刘山民画册封面那张小画的效果，寻找一下感觉。人欲干大事，则必须放弃小事，不能在乎小事。有时遇到层次不一的人，争执反而会带来更多的不便。吕顺一生遇事的谋略，则是三十六计，走为上计。 何航飞：未见您有废纸，您现在作画基本不失误吗？ 魏立刚：反复修改。有时画错了便放在库房里，也许一、两个月后又从错稿中找到灵感也未可知，反复修改后就又完整了。 何航飞：八月十日夜，过段江华油画工作室，再一次体悟到您所讲的“纠缠”二字。段江华先生讲述了他作画的方法，待第一层颜料未干之时，加盖第二层，并细微翻搅，令第二层颜料带动第一层颜料，其间牵丝混杂、变幻精妙，如此周而往复。其实段的技法并不难，然而他的画面效果气势撼人！ 魏立刚：他很聪明。所以，只要将艺术做好，就会有市场。画商也在寻找好画，这是十分简单的道理。 何航飞：《西狭颂》是东汉建宁四年的古物，原碑盖因历史之故多处漫漶不清，其间的残破感定非原迹无疑。临摹时是否需要理性地推断未残之先？ 魏立刚：你所言者乃是沙孟海旧有的理论。我们摹汉印并不追平滑之初，而是要追摹千年风霜所营造的古朴之美、残缺之美，时间堆积了一种高古之气。有一件事情非常有趣，我以前在临摹汉碑时，曾在不触犯笔画的前提下将周围的“残破”之处以墨填充。工作完成后，发现原来的碑味丧失殆尽！ 何航飞：这个问题值得研究！去年看过一套《海外中国画研究文选》，收录了列文森、班宗华、罗樾、苏立文等理论家的文章，他们做学问之细腻、之实在，叫人感动。 魏立刚：以前在美国与一些高层交往时，那些人总是反复强调“真实、真实、真实！！！”不懂的东西，总是说不知道，并且老人会主动向年轻人求教问题。而我们的环境里总看到一些不懂装懂的人。反映在“诚信”上的态度，也让人不可理解。相约一事，无论大小，总是反复提醒对方不要忘记，尤其是相约日期临近时，这种行为愈发明显。好像人与人之间不存在“真实的信誉”这个问题。 何航飞：我珍惜在宋庄的生活，每天都在紧张之中度过。您觉得我可以走出来吗？ 魏立刚：你的底子、底气、基础都是很好的，但必须梳理、筛选。务使爱好专一，放弃一部分爱好，专精一至二项，等此二项做到大成的时候，再来玩其他的，可以做做策划，做做藏家等等。不然老来一事无成，光阴也就荒废了，人生很短暂啊！在我身边的一个月，只是提供一个脉路，回家去就可以出成绩了。 何航飞：但愿吧！只是所待的地方毫无气氛。 魏立刚：要排除干扰，寻找属于自己的“图式”，可以抓住“沉静”这一特点来突破。这个特点最符合你的内心世界。反复实证、反复出作品，营造一种禅意。什么是天才？天才就是一生持续不断地做一件事情。我们做事情一定要专一、精深。使自己所从事的事情、所营造的图式，达到什么程度？——达到世界上玩这个的就我一个人，世界上玩这个的就属我最牛！要使自己的作品逐渐走向观念艺术，反表情。不要在乎周围的冷嘲热讽，一门心思做下去，必见成效。必须经受苦难，这样作品才有深度。 何航飞：您在《康有为先生墨迹》的第66页有一句批语：“自由是艺术的极点！”我所缺者，也正是这自由二字。 魏立刚：康南海自叹腕底有鬼，然以康的字来看，臂中龙蛇确实是存在的。早年我走访徐文达先生，他甚至说写字要“抖臂”！要得真自由，就要使自己的作品国际化，那么首先你这个人要国际化。在地球上的各个国家、各个角落游走，吸收不同领域的文化，不关注于小事情。那些虚名假誉与我们这些追求思想自由的人毫无关系，追求作品的永恒才是真正的荣誉。慢慢的使作品走向自由、成为自由艺术家。一定要养成性格的干净利落，保持一种硬汉气质。脑子里只有一条线——做最好的作品，其余不必理会。 何航飞：多谢您！